差80米是窑洞 夺命越野赛M001号梁晶未能抵达


跑者梁晶参加比赛时,妻子刘银和不满两岁的女儿总会陪伴在身边。

女儿的小名叫八百,是梁晶参加著名的“八百流沙极限赛”后,妻子怀上的。那项全程八百里的越野赛,是国内目前最长距离、强度最大的,参赛者要在148个小时内,不间断、自导航、自负重,穿越400公里戈壁荒原。梁晶参加的是2018年那届,夺得冠军,用了不到86小时。

他是中国超马纪录保持者,在2020年公布的国际田联积分榜上,是中国第一、亚洲第一、世界第八。用教练魏普龙的话来说,“梁晶热爱越野、热爱超马到了痴迷的状态,是一个星期跑一次。”家人们估算,一年下来,大大小小的赛事,他要参加几十场。八百很黏梁晶,更小的时候,没法跟着爸爸出门,只要看见他背上越野包要出门了,就开始哭。

频繁参赛,是热爱,更是生活所需。跑步,是梁晶的职业,赛事奖金,是他的主要收入来源。魏普龙告诉南方周末记者,包括赞助在内,梁晶一年收入大约为五六十万元。“他干一年,等于以前工作的十年。”

梁晶31年生命中的最后一场比赛,刘银母女俩没有跟来,留在安徽合肥家中。那是2021年5月22日开赛的第四届黄河石林百公里越野赛,赛场设在甘肃省白银市景泰县黄河石林景区。

因为小孩一直是我带的。到这边来,气候跟那边又不一样,我怕小孩不适应。”比赛开始后突遭极端天气,多名跑者出现失温情况,包括梁晶在内的21名选手不幸遇难。刘银听闻噩耗,迅速赶至景泰。

在魏普龙看来,梁晶参加过的越野赛不计其数:翻越过高山,横穿过戈壁滩,难度均比这次大上许多。“但出现这个事情,我觉得梁晶是,一个巨人在一个小河沟里面把船翻掉了。”

折戟于这一“小河沟”的,几乎是圈内最优秀的那批跑者,包括残运会冠军黄关军、深圳马拉松名将吴攀荣、路跑大神曹朋飞。完整的遇难者名单,官方至今仍未披露。人们事后察觉到,导致悲剧发生的,绝不止突至的极端天气。

“赏金猎人”

刘银也是魏普龙的徒弟,一名有经验的跑者。“决定要小孩之前,我们两个也是经常比赛的。从备孕要小孩,到现在要了小孩之后,我就要全心全意地照顾小孩了。所以全都靠他一个人了。”

梁晶一个人养家,刘银独立带孩子,都背负着相当的压力。梁晶自2015年开始做“赏金猎人”,靠跑赛为生。

在刘银眼中,丈夫极为念旧。女儿过百天摆酒席,梁晶想要将地点选在一家“特殊”的酒店,离梁家很远,档次很高。在那里办,得“倒贴很多钱进去”。但梁晶执意如此,“他说这是我曾经工作过的地方”。刘银有些无奈,丈夫在那儿做服务员,“其实时间不是很长”,而且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。

大学毕业之后,梁晶在伊利公司上过一段时间夜班。“我们有时候去同事家吃饭,正好路过他曾经工作的伊利厂子,他都非要让我停车子,停下来,要去看一下。”

刘银逐渐理解,丈夫念旧背后,实则是对现有生活的满足。

她还记得丈夫幸福地感叹过,“他说他以前上夜班的时候,就是晚上上夜班,白天跑步。到任何地方都是骑车或者是跑步,从来没有打车。”

梁晶还曾对妻子说,以前没想过会拥有自己的房子,有自己的老婆和孩子。这种生活,是梁晶结婚后,与妻子一步步奋斗来的。

梁晶的家不大,只有65平方,很多位置被梁晶的跑鞋所占据。他很爱买鞋子,家里有一百多双。去年受到疫情影响,9月份之后才有比赛,他两个月买了3万块钱的跑鞋,2000块一双。刘银还和他为这件事拌过嘴。“我经常说,不穿的鞋子都寄回(老)家,他又舍不得。”

一场百公里越野赛下来,废掉一两双鞋是很正常的。有一场比赛,他特地买了6双鞋子备用,还带了好几双旧的,说是怕在路上出了状况,有得更换。

所以很多人说梁晶是大神,‘梁晶又去抢钱了’,其实他就是拿到第一名,剩下的也没多少。”刘银举例说,第四届黄河石林百公里越野赛第一名奖励15000元,除去来回机票交通、鞋子、能量胶和其他补给,剩不了太多钱。

况且,并不是每一场比赛都有丰厚的奖励。刘银说,有的比赛去了,若没拿到名次,还得倒贴路费和食宿。

但家里小孩奶粉、尿不湿、大人的正常开支和房贷,都需要花钱。“他的钱就是跑来的。”刘银说,“他就是一个星期一场。回来之后拼命地去健身房,就是练。每次从健身房回来之后,脸色都是惨白惨白的。”

有时甚至是“背靠背”,周六周日连比两场。魏普龙还记得,前两年,梁晶曾经有一个月跑了9场,“这里面有普通马拉松,有超马和越野,9场。我把他狠狠地批评了,我说你不要命了”。

据梁晶自己估算,他平均每个月跑量在800公里以上。刘银曾劝丈夫,不要每周都跑,选择性地一个月跑两场就行,把自己的身体调养好,但他不听。“你怎么劝他都不会听你的,他很固执。但如果没有这份固执,他不会在越野赛道上面有这种成绩。”

刘银劝不动,却也知道丈夫这么拼命是为了这个家,“因为他一直想要二胎,我们房子太小了知道吧?然后女儿大了以后,可能要单独有一个自己的房间,这个房间都不是很大,他就讲,他这几年拼命地挣点钱,我们重新再换一个大一点的房子,然后他想再生一个孩子。”

“简单的比赛”

梁晶的跑者生涯,伴随着中国马拉松产业的突飞猛进。

他在业内被尊称为“梁神”,是如同“开挂”一般的存在。但梁晶本人却说,自己一度是个“体育差等生”,在学校“跑三千米都被别人‘套圈’了”。

在上大学前,梁晶从未接触过跑步。他就读于安徽大学江淮学院,2008年入学,通信工程专业。一次偶然的机会,他在外面兼职,结缘了一家健身房,教练给了他两张免费周卡。他在2020年5月接受采访时提到,“因为是农村人,看到跑步机就很新奇,后来就跑了,竟然一口气能跑10公里。”

在那一时期,合肥大街小巷几乎看不到跑者,马拉松尚未进入人们视线。

中国举办奥运会之后,伴随着“全民健身”的热潮,马拉松开始在合肥扎下根来。魏普龙说,“他(梁晶)大学毕业之后,就跟着我开始跑,我把他带到这条路上。”头两年,生活最为艰难,梁晶晚上就睡在马拉松协会办公室,白天在工厂打工,一个月拿三千多块。

梁晶像是突然冒出来的黑马。他身高1米69、体重134斤,被认为不是典型跑者身材。因此,在他屡次刷新跑步纪录时,有文章会用“奇迹”来评价。

2015年,辞去工作的梁晶成为跑步职业运动员。

从普通马拉松、超马到越野赛,梁晶参加了许多比赛。同个健身房的朋友袁思远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,认识梁晶这两年期间,几乎每天下午都会遇到他,带着一个很小的包,装两身跑步的衣服,两根香蕉,以极高配速连跑五到六个小时,很少休息。

如果有一段时间没在健身房看到梁晶,袁思远就知道,他应该是又出去打比赛了。

在梁晶参加过的诸多比赛中,黄河石林百公里越野赛的知名度不高。今年比赛人数上限400人,最终只有172名选手参赛。

这一赛事此前已举办过三届,梁晶都夺得冠军。景泰县当地跑者李明(化名)在第一届比赛中曾作为接待员与梁晶打过交道。他还记得,梁晶当时是穿着耐克的路跑鞋来的。“那个鞋是跑公路赛的,跑越野赛一般都是专业的越野鞋,就像泰尼卡,或者萨洛蒙,至少有抓地力。”

“我说,你怎么穿这个,不要求强制装备吗?他说,不要求,这个路线我看了一下,挺好跑的。”李明记得,梁晶当时就带了两瓶水、四五个能量胶,就直接上路了。

参加过国内外多次大型越野赛的资深跑友六八(化名)告诉南方周末记者,圈里朋友愿意去跑该赛事的人并不多:“一是因为没有什么风景;二是爬升不够,难度不大,基本没有技术路况,大部分是路跑比较无聊;三是这不是我们熟悉的几个可靠的主办方。”

多名受访跑者都表示,黄河石林百公里越野赛的难度不大。李明连续四年参赛,他比较了中国各大越野赛事的难度:“像乌蒙山330公里超级越野赛的难度差不多在8到9之间,崇礼100公里超级天路越野挑战赛差不多在5到6的程度,兰州百合之路百公里城市山地越野赛是4,这个黄河石林百公里越野赛,(难度)就在1和2之间。”

线路难度不高,因而获得新手跑者的青睐。参赛者罗静便是其中之一。她是中国探险协会探险家,有着攀登14座8000米以上山峰的经验,但在百公里越野赛中,却是绝对的新人。

在协会官微中,罗静解释了选在这里进行“首百”挑战的原因。“在赛前我们有做功课,了解到这个线路不是特别难。因为之前我们有参与过50公里的越野跑,海拔爬升都超过了三千多米。这次总共百公里,爬升也就才两千多米。”

在参赛过程中,罗静发现,许多选手同自己一样,都是首次参加百公里比赛,初级参赛选手是比较多的。但她也留意到“像梁晶这样的高手”,也来“挑战这个线路”。

“梁晶是奔着这个奖金来的。”魏普龙向南方周末记者分析了梁晶的报名原因,赛事第一名奖金设置15000元,这个数字在越野赛中还算可以,“一般来讲只有五六千、六七千”。

“梁晶现在是没有选择的,为什么?他为了挣钱,年轻的时候,能跑就拼命跑。他跟我讲,他还能跑个五六年,新秀比较多,总有一天自己会被淘汰的。”梁晶曾对魏普龙倾诉,自己“现在虽然是在超马顶峰,但是随着年龄增长,总有一天会走下坡路”。

黄河石林百公里越野赛之前,梁晶甚至已经跟魏普龙约好了下一场比赛的时间。“要是不出事,可能我们再过两天就出现在浙江余姚。”2021年5月24日,魏普龙在景泰县城对南方周末记者说。

“这个风有些大”

黄河石林百公里越野路线以景区南山广场为起点。李明打开手机中的线路地图,指着CP1(第一个打卡点)至CP2赛段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,路线要先上山,再下沟,狭窄处仅供单人穿行,“这个赛段往往会卡掉很多人”。据他判断,全马成绩四个半小时以内的选手,基本上可以通过。“因为这一赛段的关门时间只有两个半小时。”

CP2和CP3分别位于该路线的24公里和32.5公里处,相隔8公里。高德地图显示,CP2设置在常生村附近,后者位处独山北麓、黄河西岸,地势较低。而CP3则设置在地势较高的朱家窑附近。CP2至CP3赛段为全程爬坡路段,爬升1000米左右,坡面由砂石混合组成。大部分选手也是在上述赛段遇险。

“CP3是全程最高点。”李明说,这个设在山顶的打卡点,“什么车都上不去,自行车都推不上去,只有人工提两箱水上去”。在往届赛事中,参赛者们对水的需求量极大,前面跑到的人,会将水直接带走,后面就不够了。

“但CP3没有水源,毕竟在山顶不好弄。CP4也没有水源。”李明回忆,这是去年赛事中跑者们所吐槽的,补给不足。除山顶的CP3以外,其余打卡点,车辆均可到达。

对于梁晶来说,这一路线并不陌生。在上一年中,他跑完全程用时8小时38分,到达终点时,甚至天还没黑。

5月22日早上,梁晶喝了一碗小米粥,吃下三颗鸡蛋,“吃的不是太多”。作为社交媒体重度用户,他将这个瞬间拍了视频,分享至自己的抖音账号。早上8点20分,他抵达黄河石林国家地质公园,还发了条朋友圈,感叹“这个风有些大”。

其他参赛者也感受到了大风的存在。九点开赛,百公里越野赛参赛者张小涛“顶着大风向前跑”。他属于第一梯队的跑者,跑在前六名。梁晶比他更快。按照去年各分段成绩预测,这个全中国最顶尖的跑者,会在9点59分打卡CP1,于10点36分抵达CP2,对大多数跑者来说最难的CP2到CP3阶段,梁晶去年跑完只需要49分钟。

而在今年,赛事摄影师郭剑拍到了出事前的最后影像,并于三联生活周刊公开:9点59分,梁晶进站CP1,打卡,喝水,各用了一两秒,没有停留。10点44分,梁晶CP2出站,向山顶跑去,当时大风,无雨。

张小涛到达CP2时,开始下雨,向山上爬升,风雨也越来越大,到半山腰时,雨里开始夹杂冰雹,往他的脸上砸。郭剑记得,下雨时间是在11点。跑得越快,遭遇的气候越恶劣。

部分选手出现失温现象。跑者们都知道,一旦失温,情况恶化的速度会非常快,需要迅速反应,在人还有意识的时候立马进行保暖,补充能量,帮助其恢复体力。如果失去意识,马上要到医院进一步抢救。

第一时间参与救援的,是周边的村民们。下雨后,上山的路被阻断,蓝天救援队和医护人员被堵在路上,白银景泰县中泉镇常生村和邻近的胡麻水村的村民都出动了。

常生村村医尚立清告诉南方周末记者,22日当天,常生村里“年轻一点的、好(健康)一点的人”都去救援了。在牧羊人尚立山的印象里,常生村参与救援的村民有60位上下,村支书王忠也在其中。

下午两点多,王忠接到镇上的通知,说是有参赛者比较冷,让他准备几件棉衣。王忠找出两件厚衣服,又找邻里借了三件,到村口后就被公安接走了。

尚立清随后接到村干部的电话,让他照顾村委会里已经撤下来的五位参赛者,保障他们取暖。看他们“冻得不行了”,尚立清和村民拿来电暖设备,村里的妇女也赶来生上了炉子、加了火。后来又来了两辆大巴,载着新撤下来的39位参赛者。他们大多数是处在CP2赛段的。

在CP2与CP3两个打卡点之间,是牧羊人朱可铭的窑洞。当天下午,他在窑洞躲雨,听到有人呼救,出洞查看。六名参赛者因此获救,他们躲在窑洞,休息取暖,等待救援。

位于最前方的梁晶,错过了朱可铭的那个窑洞,继续向前跑。

拍摄于10点的现场照片显示,他身后还跟着M300号黄印斌,与M101号曹朋飞。后者是梁晶的老乡,擅长路跑,两人在本次比赛中,住在宾馆同一间房。

倒下的M001号

坏消息一个接一个地传来。

尚立山参与了搜救全程。他与朱可铭负责为白银市景泰县消防员带路。村里熟悉山上路线的人不多,尚立山是一个。晚上七点多,两位牧羊人在CP3点等到了由CP4过来的消防员。

他们的目标是尽量寻找有生命体征的人。参赛者倒在山里的场景让尚立山不忍回忆,38岁的他对南方周末记者说:“我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的(尸体)。”

尚立山一行找到的第一位无生命体征者个子大概一米八左右,四十来岁,两只眼睛瞪得特别大,两膝受伤、“全部是红色”,躺在山沟里。尚立山印象最深刻的是他躺着的状态,“像人造的蜡像,整个一块硬邦邦的,给人感觉像假的”。

尚立山走过去摸了一下他的脖子,感受温度,然后又看腿、脚、手都硬着,“就知道没希望了”。消防人员确认体温,拍照,而后把他安置到附近的窑洞里。这是牧羊人、消防员和后来上山的县委书记一致的决定。逝者为大,他们要为遇难者找个安稳、可以避风的地方。

当晚,山上有月光。在电灯和月光的反射下,无生命体征者身体呈白色。他们找到的大部分是男性运动员,基本上都穿着短裤和短袖。尚立山不认得他们的身份。

第二位无生命体征者,躺在土梁上。第三位被发现时,也倒在山沟里。

前三位被发现的无生命体征者之间距离不远,把他们带回窑洞,花了消防队员、尚立山他们十余人大概两小时的时间。晚上九点多,白银市特警队、警犬搜救队也上山了,尚立山改为特警队带路,在那一夜里,他们又找到了8名无生命体征者。

被尚立山发现的无生命体征者中,就有梁晶。

比赛次日,2021年5月23日清晨六点多,转运遗体的直升机飞进山里,为蓝天救援队带路的牧羊人朱万文在这个时候见到了梁晶的遗体。

他与其他两名跑者,被前述救援者们安放在窑洞里。蓝天救援队要将遗体从窑洞里转移出来,包裹好,再由直升机运走。朱万文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,他们的膝盖几乎都是破的,磨损非常严重,整体呈青色。

他一开始并不知道其中一人名叫梁晶,后来网上消息越来越多,朱万文才回想起,自己将遗体抬起来时看到过衣服上的标识:M001号。

亲友们猜测,那大概是因为,在生命的最后关头,梁晶仍有强烈的求生欲,跪着爬行了很久。

附近,还有黄印斌与曹朋飞的遗体,他们倒在CP3通向CP4的路上。三人的GPS轨迹高度重合,遗体被发现时,只相距大约百米。亲友们猜测,当时有人受了伤,另外两人陪着他,把速度降了下来,在天气最恶劣的赛段,逐渐失温。

“他当时在那里还迷路了。”梁晶的行动轨迹,在事故发生后,被亲友们努力还原着。魏普龙一行9人,包括梁晶所在探路者飞越队教练魏彪、队友赵家驹、向付召、张振龙,在5月24日重走了赛事现场,自梁晶GPS定位停止处开始搜寻,他们发现,在梁晶倒下的位置不远处,就是一个窑洞。

“但是这个洞有点诡异,在低洼的地方不容易看到。洞口在哪里?实际上就在他前方80米。”魏普龙感到非常遗憾,他猜测,眼镜丢失的梁晶“找不到方向了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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